在我念博班時,一邊在當地社區的諮商機構工作,那是一間專門治療創傷的諮商中心,也因為如此,我有機會遇到許多在寄養家庭中的孩子,查理就是其中一位。
查理是一位六歲的小男孩,他其實並不是我的個案、而是我督導的個案,但我常常會加入他的諮商會談。我的督導有一間很大的諮商室,裡面有各種樂器──手鼓、鈴鼓、吉他等等,我們會在諮商會談中一起打鼓、彈吉他唱歌、或是使用不同遊戲和玩具幫助查理認識和表達他的情緒。在諮商室中,查理總是笑得很開心,而我也很期待他的諮商時間。直到有一天我的督導說:查理沒有辦法再來了。
查理被社福單位安排到離這裡很遠的安置處所,等待下一個寄養家庭。他本來的寄養家庭無法再繼續照顧他,因為查理虐待了那個家庭裡的貓,讓貓咪受了很嚴重的傷。
在諮商室中笑得如此燦爛開心的查理傷害了貓?我內心非常困惑。查理的親生父母親對他嚴重疏忽,所以他被安置到寄養系統中,查理已經待過好幾個寄養家庭,每一次也都是因為他出現問題行為,讓那些寄養家庭不願意再繼續收留他。但是查理在這次的寄養家庭中一直都表現得很好,和寄養父母相處很融洽,為什麼突然間他會虐待貓?
內在運作模式──你如何看待這個世界?
在讀美國精神科醫師貝塞爾‧范德寇(Bessel van der Kolk)的著作 “The Body Keeps The Score” (中譯版《心靈的傷,身體會記住》)時,書中有一張照片讓我印象非常深刻。那張照片中,有一位爸爸躺在車子底盤下修車,兒子蹲在一旁,小女兒手中拿著鐵鎚站在旁邊。范德寇醫師說明,在他的兒童治療機構中,他們發現不同孩子對於這張照片有很不一樣的解讀──沒有創傷歷史的孩子看到這張照片時描述:「這個兒子和女兒在幫爸爸修車,他們很開心!」「他們等一下修完車後會開去麥當勞買東西吃!」但是,那些有創傷歷史的孩子看到這張照片時,卻看到完全不一樣的東西。譬如,一位孩子說:「小女孩手中拿著鐵鎚,等一下會朝爸爸頭上砸下去。」一位被嚴重虐待的小男孩看到這張照片後,開始精細地描述照片中那位兒子接下來會如何調動裝置讓車子垮下壓到爸爸身上。
同樣的照片,經歷創傷和沒有經歷創傷的孩子看到完全不同的景象。似乎,創傷經驗讓那些孩子看世界的方式變調了,我心中也很好奇:查理是如何解讀這個世界以及身邊的人?
著名心理學家約翰•鮑比(John Bowlby)講解依附理論時,提出了「內在運作模式」(Internal Working Model),他解釋,嬰兒藉由與身邊人的互動,形塑出如何看待自我、他人、和這個世界的模板。譬如,當小嬰兒餓了、尿布濕了而開始哭泣時,身邊的大人會回應他的需求,像是餵奶、換尿布、將他抱起來安撫他,平常也常跟孩子互動、說話。這些互動形塑出這位小嬰兒解讀世界的藍圖──我是重要的、當我有需要時有人會回應我、大人是能夠信任依賴的、這個世界是安全的。
受創經驗,讓你戴上創傷鏡片
請你想想看,如果這位孩子是在一個充滿暴力、疏忽、虐待、酒癮毒癮、或是大人有嚴重心理疾病而無法回應孩子的家庭中,他會形成什麼樣解讀事情的眼光?當小嬰兒有需求時沒有人回應他,甚至,身邊的大人就是恐懼和傷害的來源,他建築出的模板可能就是:我是不重要的、我一點價值都沒有、大人不能信任、大人會傷害孩子,以及這個世界充滿危險。
雖然我不知道查理經歷的創傷細節,但是我想,過去的創傷經驗為他抹上一層色彩的眼光,就像是帶著有顏色的鏡片看這個世界。在他的世界中,身邊的人一定都會拋棄他,不管是親生父母、或是隨後每一任寄養父母都是這樣。於是,與其等著最終被拋棄,不如自己先離開──虐待貓、威脅要傷害其他孩子、以及其他各種問題行為,都是查理「先離開」的方式。
創傷經歷改變孩子看待世界與解讀事情的眼光,許多孩子是戴著這樣的創傷鏡片過生活,他們心中的模板說:「我就是壞、沒價值」、「不會有人關心我」、「大人都不能信任」、「大家都要傷害我」。這些孩子依據著這個藍圖做反應,做出的行為讓學校老師覺得困惑,於是把這些孩子貼上「壞孩子」的標籤。
而這個變調的藍圖,只是「創傷殘遺」的一部分。
「創傷殘遺」──創傷殘存在哪裡?
曾經在一個課程中聽到 “The legacy of trauma”這個詞彙,覺得非常貼切。 “Legacy”這個詞是指「遺留下來的東西」,所以這個詞我先翻成「創傷殘遺」。創傷殘遺是指,創傷事件結束後,一個人繼續攜帶著創傷遺留下來的東西。如同查理,就算離開了受創環境、進入了安全充滿愛的寄養家庭中,他仍繼續戴著創傷鏡片解讀這個世界。
不僅僅是查理解讀事情的方式,創傷殘遺也存留在他的身體和神經系統裡。美國精神科醫師丹尼爾‧席格(Dan Siegel)創造了「身心容納之窗」(Window of Tolerance)這個詞彙,如同圖中所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段「身心容納之窗」,如果你在自己的容納之窗內,雖然還是會有各種情緒起伏,但是你有辦法調節自己的情緒和身心。
繪圖/Jenny Chen
有時候當情緒太劇烈壓迫時,你可能就會衝出容納之窗,進到「過高激發」狀態,身體的能像就像火山爆發一樣,在「過高激發」狀態的人顯現出來的行為可能就是大吼大叫、攻擊人。有時候在面對危險時,你的身體好像突然癱瘓了、動彈不得,這時候就掉入了「過低激發」狀態,身體失去能量、一切都停頓凍結住了,這時候顯示出來的行為可能就是恍神、好像整個人的「開關」被關閉了。
不管是過高或是過低激發狀態,都是重要的生存方式、是我們身體面對危險時的智慧。這個系列的前幾篇文章有提到,創傷是一個很主觀的感受,尤其對於孩子來說,讓孩子感受到不安全、無助的經驗都有可能受創。你遇到的孩子不一定像查理一樣待在寄養家庭中,你身邊的孩子可能每天活在父母爭吵的恐懼、每天擔心自己永遠做不好的無助當中,這些都有可能讓孩子受創。因為重要的是不是「發生什麼事情」,而是「你的身體如何回應」。
當一個人感受到危險時,身體會立刻進入「攻擊─逃跑」狀態 ,讓你可以反擊或是趕快逃離危險,這是人類存活的本能。再來,面對危險時你也會求救,像是大聲尖叫或是哭。如果攻擊、逃跑、求救有效用,或許我們就不會受創,但許多孩子在面對創傷源時──尤其創傷來自父母和家庭──孩子根本無法攻擊或是逃離,求助也無效,這時候就有可能進入身心癱瘓關閉狀態,就像動物的「假死」,身體藉由「關機」來幫助你不用承受劇烈的情緒和恐懼,這是非常重要的生存機制。
每個人的身心容納之窗寬窄程度不同,當一個人從小有越多機會練習調節身心,身心容納之窗就越寬,在面對壓力源時越能讓自己平衡在調節狀態。但是對於那些長期處在受創高壓環境下的孩子,他們的身體已經被創傷「訓練」成會立刻衝入過高激發或是掉入過低激發狀態──他們的身心容納之窗非常窄,不知道該如何調節身心。
幫助孩子回到身心容納之窗,才能學習
成為創傷知情很重要的第一步,就是理解創傷對人造成的影響,這篇文章我介紹了創傷事件如何影響孩子的內在運作模式與身心容納之窗,這些都是創傷遺殘,那些受創的孩子繼續攜帶在身上的創傷遺留物。
了解這些後,或許你比較能理解為什麼孩子會表現出那些「問題行為」(其實對於這些孩子來說,這些行為一點「問題」都沒有,都是適應環境的方式)。當孩子戴著創傷鏡片以及狹窄的身心容納之窗進到教室裡,動不動就攻擊人、情緒失控、認為其他同學都要傷害他、老師故意找他麻煩、分心無法專注──會出現這些「問題行為」就一點都不令人納悶了,不是嗎?
接下來要思考的是,我們該如何幫助這些受創孩子?
如果你還記得前兩篇提到的ACE研究,許多孩子都經歷創傷和童年逆境,所以有很大的機率,你的班上或是工作遇見的孩子常常不在身心容納之窗內。孩子需要處在身心容納之窗中,他們的思考腦才能發揮作用、才能夠學習,不然,不管老師再怎麼用心教學,這些孩子都無法學習,因為他們的身體不斷處在過高或是過低激發狀態。
這就是為什麼我們需要成為創傷知情──在理解這些創傷殘遺後,我們就可以開始改變面對學生的態度、改變經營管理教室的方法,幫助孩子學習自我調解、拓寬身心容納之窗,更能夠好好學習。
研究顯示,當受創的孩子能夠有一個充滿關愛與支持的環境,他們就能夠復原。而這個充滿支持與理解的創傷知情環境──不管是學校、社福單位、醫院、還是家庭──需要我們每一個人一起建立。
*本文刊登在《人本教育札記》2019年10月號
【創傷知情學校】系列文章:
*更多創傷知情相關文章或資源,請參考: 成為創傷知情
文章參考資料:
- 美國精神科醫師Bessel van der Kolk著作: The Body Keeps the Score
- Working with the Neurobiological Legacy of Early Trauma
- How to Help Your Clients Understand Their Window of Tolerance
- Understanding and Working with the Window of Tolerance
- Patricia Jennings博士著作: The Trauma-Sensitive Classroom
- Patricia Jennings博士著作: Mindfulness for Teachers
雖然自己已經是成人了,還是會明顯感受到自身的情緒跟專心程度很不穩定,先前看了鄧醫師(國內精神科醫師)出場的節目,她用「有感的事情太多」來解釋,還是覺得很模糊、不好理解。
而今天看到這篇文章多了「身心容納之窗」這個概念,想請教一下…,已是成人可以用什麼方式拓寬「身心容納之窗」呢?
做喜歡的事情(ex:素描、色鉛筆繪畫)時感受到的平靜,算是在培養「身心容納之窗」嗎(但是被發現又會感到羞恥或害怕)?還是一定要離開讓人不時就會焦慮的環境(ex:家裡)才能培養容納之窗?
讚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