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被療癒嗎?

前陣子有機會回台灣過年,很開心能見到家人、朋友、以及因為工作認識的夥伴們,也偶爾會被問到:有在寫下一本書嗎?下一本書要寫什麼?

《擁抱你的內在家庭》上市後,我也常想著這個問題──接下來,我想寫什麼?一直以來,我希望可以藉由文字帶給大家療癒,而至今寫了四本書、踏入心理諮商領域十一年後,最近的我開始重新思考:療癒是什麼?

我想起了前陣子讀到Leah Lakshmi Piepzna-Samarasinha的著作 “Care Work: Dreaming Disability Justice”,其中一個章節讓我非常印象深刻。作者寫著,她去見一位新的心理治療師,這位心理治療師在網站上寫著自己是「創傷知情」、網站內容也讓她很有共鳴,她很開心似乎找到一位合適的治療師。而第一次諮商會談時,這位治療師問:「所以,妳之前做的諮商,有把妳童年的性侵創傷解決了嗎?」

作者聽到這句話非常訝異,跟治療師解釋:她不覺得性侵創傷能被「解決」或「治好」,而是一個她要學習如何共處的議題。她感受到治療師不以為然的態度,於是第一次諮商會談結束後,她就再也沒有回去了。

讀到作者寫的諮商經歷,我思考著:我們是如何看待療癒?我們認為療癒是什麼?

這幾年心理健康越來越被重視,我很開心看到大家開始談論傷痛和療癒;而同時,我也聽到諮商室中的個案們問著:「為什麼已經過了這麼久了,我還有這些痛苦?」「為什麼我還沒有好,還會有這些情緒起伏。是不是我有問題?」這些評價不僅來自他們內心,也來自周遭的親友,讓他們對於「還沒成功療癒」充滿了羞愧與自責。

我意識到:我們是不是塑造了一個「完美療癒」形象,讓大家認為一旦「成功療癒」後,就該呈現某種樣子──正向思考、快樂、不會焦慮、沒有情緒起伏、不用再感受到痛苦。

當然,可以療癒傷痛是很美的事情,能夠變得正向也是很好的事情,這也是許多心理治療師在諮商、書籍、演講、課程中在幫助大家學習的事情。但是,當療癒變成了很嚴苛的標準,變成了劃分「成功或失敗」、「好或不好」的準則,那麼,我們是不是把療癒變成了一種武器?用來壓迫自己與他人?


Care Work那本書中,作者Piepzna-Samarasinha提到了「完美倖存者」(“good” survivors)這個詞彙。你可能會在電視、影集、Podcast、社群網站上看到這些完美倖存者──他們過去經歷了創傷,然後做了一段期間的心理治療後,一切都治癒了。他們克服了、放下了,不需要再談論過往的創傷了,也不會再被影響或觸發情緒。他們不吵鬧、不會有劇烈的情緒波動、不會干擾別人、不會干擾這個社會。這樣「完美倖存者」成為許多人心中認為的療癒該有的樣子。

相反的,那些沒達到療癒標準的人就被視為「糟糕的倖存者」(“bad” survivors)──這些人依舊感到破碎、依舊感受劇烈情緒、依舊攜帶著深深的悲傷與哀悼、依舊在談論過往創傷、依舊會被觸發痛苦,而不管過了很久,依舊會記得這些傷痛。對於這些人,社會大眾評價他們太過情緒化、怎麼過了這麼久還沒好、怎麼還沒克服與放下。這些人也對於無法完美療癒感到羞愧。

作者Piepzna-Samarasinha解釋著「健全主義」(Ableism)如何深深烙印在我們如此看待療癒的思維中──在一個健全主義社會中,大眾認為「健全」才是正常的、才是好的,這個社會訂定一套什麼叫做健全的標準,不符合的就被稱作身心障礙、被認定是有缺陷的、是次等的。並且,我們認為不健全的東西都應該要被修好或治好,不然就是破碎的。用這樣的思維來看待心理傷痛,於是我們認為那些劇烈痛苦情緒是破碎、不健全、需要被修好的,許多心理學也都是用這樣的角度看待心理治療,要把那些負面情緒和想法都消除。

我們現在所知的許多心理治療理論主要來自於西方(歐洲白人)思維,這些思維奠基於白人至上主義、父權主義、資本主義、健全主義、異性戀主義…這些是來自歐洲殖民所主宰的思維。而這幾年我被「去殖民化」(Decolonization)文獻所吸引,開始慢慢開啟另一種完全不同的思維,讓我不禁想著:會不會我過去十多年沉浸的這套西方心理治療思維,對於療癒的理解根本就是錯誤的?

或許,有些傷痛永遠無法被修好,因為那些傷痛實在太劇烈了,需要永遠被記住。或許,這個社會塑造出「完美倖存者」是為了鞏固某些權力,因為當倖存者都被治療好了、安靜不吵鬧了,那麼社會就可以維持現狀,就不需要去面對處理那些造成性侵與暴力的社會體制。或許,當我們能把痛苦與悲傷視為生命中美麗又重要的元素、而非視為缺陷,那麼社會看待療癒的方式就會很不一樣,或許我們不會再苛責受傷的人要趕快療癒好,而是能夠改變社會體制,去支持與滿足人類多元差異的身心需求。


所以,療癒是什麼?這個問題我還在持續思考與探索。去年讀到“Sacred Medicine”這本書,作者Lissa Rankin醫師寫到:「治癒」(Curing)與「療癒」(Healing)是不同的,在身體疾病中,我們認為治癒(Cure)是指疾病消失,但療癒 (Heal)這個詞的意思是「成為完整」(Becoming Whole)。Rankin醫師在書中寫的一句話我覺得很有意思,她說:「有些人被治癒了但是沒有被療癒,有些人被療癒了但是沒有被治癒。」

或許,療癒所指的成為完整,並不是要趕走痛苦情緒,而是要把所有情緒和所有面向的你都找回來,讓他們有空間、能和諧共處。完整包含了光明與黑暗,包含了喜悅與痛苦,包含了我們有空間給所有情緒與感受──痛苦、悲傷、哀悼、憤怒、喜悅、恐懼…然後知道,這些全部都是你重要的一部分。

我想,「被療癒了但是沒有被治癒」,就是能夠自在地待在破碎中吧──知道有些傷痛無法被遺忘,想起來時就是這麼痛;知道這些痛苦不代表療癒失敗、也不需要被修好,而是代表我們仍然記得,不斷記得。然後在痛苦中,仍然可以感受到喜悅、意義、自己十足地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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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被療癒嗎? 有 “ 8 則留言 ”

  1. 最近聽了一位牧師說:聖經
    『弟兄們,我不是以為自己已經取得了,我只有一件事,就是忘記背後,努力面前的,』腓三13
    人所遇到的問題,是無法忘記的,只能去面對過去受傷的自己,加以呵護,鼓勵,一次一次的修補,尤其是靠聖靈內住的能力運行,從死亡中,靠著耶穌基督復活的大能,與祂聯結調和並合併,成為一個新造的人

  2. 這可能也是「她和她的她」最後的結局讓我沒有辦法接受的原因,好像總是期待或傳達著,彈指之後,就可以一切變好。然而事實上它是一個緩慢的過程,而且一切經理過了,不可能回到和原來一樣,但不一樣也許是某方面成長了,轉變的是詮釋與看待的角度與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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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有同感,我遇過不少心理師也是這樣的,只看到個案的各種問題,只要諮商時間太久,心理師開始拿她之前的案例跟我說:「你不是我看過最嚴重的,但我們花了這麼久的時間你都沒有進步,你真的想解決你的創傷嗎?」後來心理師斷然中止了諮商,我找了另一位心理師,第一次諮商她一開口我就知道我找對人了,我跟她在諮商的過程,她從不套用任何的精神疾病或病症在我身上,她總是輕聲細語就我當下的情緒引導我釋放,我長久以來在諮商中的訴情障礙在這裡完全可以暢所欲言,我開始覺得很有安全感,她從不曾強迫我一定要在諮商裡釋放情緒,我通常回家後會釋放情緒,下一次再與心理師討論,就這樣不到一年的時間我走完了療癒,心理師完全接納我的情緒,允許我用自己的方式療癒,允許我沉默、允許我沒有任何進步、允許我重複講一樣的事情,心理師只做四件事:傾聽、不評價、全然接納及引導,她從不曾試圖要「解決」我心理及生理各種症狀及情緒,我得到了理解及接納,壓抑三十幾年的情緒逐步浮現進而釋放,身體上產生的疾病也不藥而癒。
    我所經歷過的事件而導致CPTSD ,那些事件我一輩子也不可能忘記,但衍生出來的情緒波動已經不存在,我可以平靜的與之和平相處,那些創傷也是我的一部份,與我相伴三十幾年,我全然接納這些事件用不同的角度重新賦予意義。

    我要分享的是:當個案進到諮商室時,心理師看到的究竟是一個人還是個案心理上各種情緒病症?心理師想解決什麼?有什麼需要被解決?誰要被解決?到底療癒是什麼?個案跟心理師之間有什麼差別嗎?不都是人嗎?只是個案人生經歷無數次的風雨,需要有人理解及接納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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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佩萱妳好!

    我是敏慈,看到這篇文章覺得很有共鳴,於是想寫封信回饋給妳。謝謝妳花時間寫文章,妳的文章了常常給予我不同的思維,去認識周遭發生的許多事~

    這篇文章給我的共鳴來自於我近期的狀態,我覺得我就是開始意識到,原來創傷事件過了十幾年以後,經過了許多次心理諮商和自我修復的歷程以後,並沒有像我早些時候想像的,可以完全不再想起、不再感受到痛苦、也不會在遇到與創傷有關的類似情境時,沒有情緒起伏。反而是,在每一個感到痛苦、不舒適的時刻裡,需要去理解自己的心情起伏,去幫助自己從起伏中慢慢再回歸平靜。確實,完全治癒是一個美好甚至不切實際的想像,真正可以努力的是如同妳提到的,試著讓自己逐漸自在地待在破碎裡。我想我現在的狀態就是這樣的,自在的時刻越來越多,也越來越珍視自己的經歷和長大的過程與所謂的「健全」不同。

    很謝謝你的分享,經過幾次閱讀妳的文章後,慢慢升起一個念頭,想要請教妳一些建議。

    我現在在一個教育基金會工作,工作裡包含邀請教學現場的老師,把薩提爾運用在師生對話的經驗和方法分享給更多老師,最近尤其以服務於偏鄉的老師為主要的服務對象。我以前在大學時就讀的是心理系,大學畢業後,因為還沒有想清楚自己是不是適合當一位心理諮商師(那時也還在創傷經驗中掙扎,當我想到自己要身為諮商師去幫助別人時,心裡感覺到很無力,所以才會這麼想。)也希望自己可以到社會裡多看看,總之最後到非營利組織工作,參與台灣教育界裡老師們的創新教學和推廣。當我在這裡工作了七年,因為工作接觸薩提爾,仍有機會接觸心理學、看見人們的需要,發現讓我有很深地共鳴的,是人們心理層面的成長和健康。而我在工作的過程中,我也看到我們服務的人群,因為學習薩提爾,擁有更多的平靜、自在,讓他們在教學工作裡自我實現。

    從我自己的經歷、老師們的經歷,讓我相信,即便人們不能選擇自己要遭遇什麼,卻可以透過更多地了解,甚至是有意識地訓練、被引導,讓自己的心理肌肉越來越強壯,讓自己內在的力量更強大,有能力去包容、接納那些逆境與遭遇。我也相信,當社會裡的越來越多人們內在成熟、可以為自己負責、獨立,社會也會越來越好。

    現在我已經有一些工作經驗了,也有能力去面對過去發生的事,也因此變得更加有力量,我便開始思考,我的下一個十年,是不是可以回到心理領域,去學習也去行動,看看我能在我關注的議題上,去做些什麼。

    工作了七年的時間,我對自己有更深的認識,包含自己可能擅長什麼。現在的我覺得,比起擔任諮商師,我可能更適合去做支持社會助人者的角色,如同我現在支持老師們的教學工作一樣。因此,我想請教的是,假如我
    2026
    年有機會到美國學習,是否有什麼樣的途徑可以讓我在實際的工作中去認識更多有關心理方面的知識、心理師如何幫助人們。或者有沒有可能適合的組織/研究團隊,我可以試著寫信給他們,讓我有機會參與他們的工作。假如有一個方向,我想利用未來的三年慢慢準備。

    會提到三年,是因為我在現在的組織擔任執行長,組織剛成立兩年,我們的基金會規模還不是很大,我很希望在未來這三年,可以為基金會建立一個清楚的、組織發展的方向,為我們所有計劃建立工作模組和培養能接手的夥伴,我希望能讓組織可以健全發展之後,再轉換跑道。

    謝謝妳!也祝福妳在美國工作順利、日日好日~

    敏慈

  5. Thank you for your post. I guess I am what society would call " a bad survivor." My past hunts me still. I still have many triggers. Many places I try to avoid and many types of people remind me of the trauma I experienced in the past. But every time your article arrives in my Gmail box, I make sure I take the time to read it and every time it gives me some comfort. I would to thank you for that.

  6. 佩萱,
    謝謝你的文章與思考,我正在治療自己創傷的旅程上,我做過傳統諮商,EMDR,現在則是IFS治療。我很喜歡IFS,上過了許多創傷治療的課,也參加了IFS Online Circle。治療的這些年,我一直在思考什麼是療癒healing,也很訝異你質疑西方理論對於療癒的定義,所以我很想回應你的文章。

    我想在回應療癒是什麼之前,要先定義什麼是創傷,因為這兩者是相對的。對我而言,創傷指的是”未經整合的內隱記憶,妨礙情感的連結” (Porges, trauma is chronic disruption of connectedness)。而對應這個創傷定義,我認為的療癒是”整合這些內隱記憶,恢復連結的能力,重新變得完整 (whole)”。

    我覺得,創傷和療癒的關鍵都在於連結,而非傷痛是否依舊存在。創傷的腦袋是disregulated, non-intergrated。內在不同的部分隨時會因為外在的刺激而跳出來。救火員要出來到處滅火。整合內隱記憶,指的是我的救火員不再會被類似的場景trigger,我可以意識到,這些感受是過去的事,我現在是安全的。我真切地相信當我們可以卸下重擔,當救火員意識到他不需要再保護內在傷口,他可以換個工作,我也不再會被同樣的場景觸發。我的腦袋的各個部分是整合在一起,一起和諧反應而不是單獨被觸發並關掉其他部分。而腦袋與身體也是整合的,我隨時可以回到ventral vagus安全的狀態。最重要的是,我可以恢復連結的能力。所謂的連結,我很喜歡Deb Dana的說法:與自己連結,與他人連結,與世界連結,與靈性連結。

    確實,有些傷痛是不會消失的。例如面對親人的失去與哀悼。如果因為這些失去,我封閉了感情,不敢再與他人連結,深怕再次遭遇失去的痛苦,那麼這是創傷。而療癒,指的就是,雖然想起這些失去我還是感到痛苦,但這並不會妨礙我與他人連結,我還是願意敞開心胸去愛人。

    我在養育小孩的生命旅途上,常常感到很痛苦。因為小孩的許多行為會觸發我的創傷,讓我爆炸,那一瞬間我的小孩變成了怪獸與敵人。而療癒,指的是我不再會被這些事trigger,我可以意識到這是我的小孩,他們需要幫助,而我願意安撫與幫助他們,我可以與他們建立安全的連結和健康的依附關係。雖然想起過去我還是會難過,但這不會妨礙我與小孩的連結。

    我覺得療癒不是指不再感到痛苦,或者又僅僅像Bruce Ecker所說的症狀消失,不再被trigger,而是真正地恢復連結的能力,重新變得完整。與自己連結,自我慈悲,Self-led,偕同我全部的內在部分與各種情緒(包含痛苦)一起向前邁進。與他人連結,我願意敞開心胸與自己的脆弱面和他人建立關係。與世界連結,以及與更高的靈性連結。(我還不太懂與靈性連結,也許是在Self energy之後更進一步的感受了)。這是這些年來我對療癒的思考與感受。

    Sha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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