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陣子，我經常感受著：我住在，被偷竊搶奪來的土地上。
居住在美國北加州、身為醫生兼樂團歌手的Dr. Rupa Marya在歌曲“Stolen Land”中唱著： “Take a walk with me, through the redwood trees. Thousands year or more, oh what they have seen?" 這句歌詞意思大概是：跟我一起到紅衫樹林裡散個步，幾千來年，這些樹看過些什麼？
而我住在充滿美麗針葉林的美國華盛頓州，每天看著這些高大的樹，腦中就會哼起這首音樂。這些至少活了上百年的樹，她們見證了這片土地上發生了什麼事情？
現在在美國，十月的第二個禮拜一是Indigenous People’s Day (「原住民日」)。過去這個節日被稱作 「哥倫布日」，我猜想，很多人聽到哥倫布這個名字，就會想到教科書上寫著他「發現新大陸」(北美洲)。這是掌控權力的殖民者所撰寫下的歷史和觀點，把一位殘暴的殖民者歌頌為英雄。
而這幾年來，我開始感受到這片土地的真正歷史──我住在被偷竊搶奪來的土地上，這片土地在過去五百多年來充滿了大屠殺。
在哥倫布1492年踏上北美洲前，現在被稱為美國的這塊地居住著上百個原住民部落、有約兩千種不同語言、人口估計共五百萬到一千萬人(可以到Tribal Nations Maps上看建構出來的原住民部落地圖)。不同部落有各自的文化和傳承，當然部落間也會有紛爭，但大致上，這些原住民是以一個與大自然和諧共處的生活模式、把每種生命都當作親戚的世界觀，在這裡生活了幾千萬年。
歐洲白人殖民者來到這塊土地後，開始大量屠殺原住民、動物與植物、掠奪土地，加上殖民者所帶來的各種疾病，讓原住民人口消失了本來的百分之九十。不只屠殺，這些殖民者還要消滅原住民文化，像是把原住民兒童跟父母拆散，送去由當時教會經營的寄宿學校，而這些寄宿學校充滿各種兒童虐待與性侵。或許你還記得去年的新聞，2021年的夏天，加拿大英屬哥倫比亞省在過往原住民寄宿學校的遺址處，挖出了幾百位孩童的遺骸。
今年78歲，居住在加拿大英屬哥倫比亞省的醫師Gabor Maté，在他的新書The Myth of Normal裡寫著，1957年，當時十三歲的他在經歷猶太人大屠殺後，以難民身分來到加拿大、被這個國家歡迎。那一年，同樣住在加拿大的四歲原住民孩子Carlene被送到寄宿學校，第一天舌頭就被刺了一根針，讓這位四歲的小女孩長達一小時不敢把嘴巴合起來。她舌頭會被刺針，是因為她講了自己的母語 。Carlene後來有嚴重的酒癮毒癮，這是她麻痺痛苦的方式。就和北美許多原住民一樣，因為祖先所承受的劇烈創傷，讓後代經歷許多身心痛苦。
因為在心理諮商所教課，過去幾年我大量閱讀去殖民文獻、社會正義議題。閱讀這些文字對我來說是歷史，我嘗試去想像著。對於在這裡幾百年的樹木們來說，這是她們親身經歷的事件。
我非常喜歡樹木，很幸運地，我現在住的地方，窗戶外就有一片小樹林。每天早上，我都會看著幾棵樹，跟她們打招呼說說話。我猜想著：這幾棵大樹在這裡多久了？過去一兩百年她們經歷了什麼？這個我稱作「家」的地方、我每天生活的土地，曾經發生過什麼事情？誰曾經在這裡生活？哪些生命(人類、動物、植物)也曾把這裡當作家？
三年多前我剛搬到西雅圖，任教的第一個學期，學生的課堂報告介紹了居住在這裡的原住民Duwamish (the Dxʷdəwʔabš)。Duwamish部落的祖先們居住在現今被稱為King County的土地上(包括西雅圖和周圍區域)，這個Puget Sound海灣有許多不同的部落，像是在海灣另一側的Suquamish部落。幾千萬年來，這些原住民祖先們在這裡生活，直到約1780年歐洲殖民者抵達北美太平洋西北地區，讓他們的生活開始劇烈改變。
1855年，當時身為Duwamish部落和Suquamish部落的西雅圖酋長(Chief Si’ahl)與美國政府簽訂了條約，Duwamish部落讓出了五萬四千英畝的土地，也就是現在King County大部分區域，而依條約，美國政府應該要提供部落保留區以及給予該有的漁業與狩獵權利。但是條約簽完後，美國政府卻沒有履行條約，而是用很殘暴的方式把Duwamish人民趕走、趕離他們的家園。就像北美洲各地原住民所經歷的──屠殺、燒毀村落、把小孩強制送去寄宿學校、消滅文化，這片土地上在過去兩百年充滿了暴力、創傷、與哀傷。
許多資料寫著，西雅圖酋長對歐洲殖民者非常友善、甚至在部落反抗時也幫助殖民者。但我們現在知道，許多歷史文獻都是來自掌權的殖民者寫下的觀點，連著名的西雅圖酋長演說，也都是殖民者建立的版本(想想看當時雙方各講不同的語言，許多意思都無法被精準的翻譯詮釋)。
或許，只有幾百年來都站在這裡的樹木們，她們才知道真正發生了什麼事情。
西雅圖這個城市以Chief Si’ahl命名，似乎對原住民充滿尊重 (“Seattle”並不是酋長名字的真正念法，而是殖民者用類似音所創建的名字)。但這個城市、這塊地，就像世界各地一樣，持續壓迫原住民。而經歷了這麼多創傷，Duwamish人民依舊在這裡，他們不是過去的歷史，他們是現在。條約簽完至今快170年，Duwamish部落還是尚未得到美國聯邦政府的認可，讓他們得不到該有的資源與支持。而他們依舊在這裡，努力維護祖先們傳承下來的智慧與文化，爭取該有的權利。
三年前聽完學生的課堂報告後，我開始加入Real Rent Duwamish，每個月固定「繳房租」給Duwamish部落。這是幾年前成立的草根組織活動，讓住在西雅圖區域的人，能夠自己決定金額，每個月捐款支持Duwamish部落。雖然我不是殖民者，但我居住在被用殘暴方式搶奪來的土地上，我也是佔據了Duwamish部落的家園土地。每個月「繳房租」支持他們，感謝他們分享這片美麗的土地，我覺得是我該做的事情。
我也開始練習跟這片土地建立更深的連結，我讓身體感受著，我住在被偷竊搶奪來的土地上；我讓身體感受著，這片土地上過去與現在所承受的創傷與哀傷。當我和現在每天生活的土地連結後，我也開始想著那塊我出生與長大的土地──台灣這塊美麗的島嶼，這片土地曾經發生什麼事情？我們寶貴的千年神木們，她們見證了什麼？
我期許著、練習著，在這片土地上，我能當一位被歡迎的客人，盡一位好祖先的職責，好好尊重這片土地的過去與現在，以及尊重這裡過去、現在、和未來的每一個生命。
*若你也住在大西雅圖區域，邀請你到Duwamish Tribe網站詳細閱讀，更認識這片土地的歷史。若你住在其他區域，也可以用Native Land這個網站認識你所居住地區的原住民部落。
About Counseli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