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men Talking──在受侵害之後,要留下來、還是離開?

在世界某處宗教集體生活社區,長達好幾年來,這裡的女性早上醒來時發現自己身上有傷口瘀青、血液、衣衫不整,而當她們說出來時,則被認為這是魔鬼攻擊、是女性自己瘋狂想像出來的症狀。直到某天晚上,有幾位男性被抓到了,原來,這個社區的男性們會在夜間利用某種麻醉噴霧讓女性昏迷,然後強暴她們。好幾年來,受性侵害的女性超過300人,年紀從三歲到六十多歲。

這是2010年某個門諾會發生的真實事件,事件爆發後,同樣在保守宗教社區長大的加拿大作家Miriam Toews被啟發,用這個事件寫了小說“Women Talking”,而導演Sarah Polley則是基於這本書,拍了電影 “Women Talking”,2022年年底在美國上映,也獲得了2023年奧斯卡金像獎最佳改編劇本獎。

前陣子我看了 “Women Talking”這部電影,花了許多時間反思與梳理這部影片帶給我的感受。電影中,強暴犯被抓到後,社區裡的男性們離開兩天去保釋這些強暴犯,而女性們被告知,她們必須要原諒這些加害者,如果不原諒,她們就會被趕出這個社區、而且將來還無法上天堂。於是,總共有八位橫跨三個世代的女性,有兩天的時間待在穀倉裡,在男性們回來之前,要決定女性們要如何集體行動──維持現狀、留下來反抗、還是要離開這個她們一生中唯一知道的生活社區?


快兩小時的電影,就是這八位女性在穀倉裡的談話。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宗教集體生活社區內,人們嚴格遵守傳統的性別角色,女性們不識字、沒受過教育,也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個社區、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子。並且,她們的信仰告訴她們應該要原諒。這些女性討論著,接下來該怎麼辦?

一位女性的四歲女兒也被性侵,她充滿憤怒,想要殺了加害者、想要報復。她說:「如果留下來,我會變成殺人犯!」

一位女性湧起被性侵的記憶和劇烈情緒,倒在地上抽蓄,其他人趕緊過去安撫她。

另一位女性指責她:「我們這裡每個人都被性侵過,我們都沒事好好的,妳為什麼這麼要別人的注意?我們為什麼要離開?我們不是一直這樣好好的嗎?」

一位女性強調原諒:「我們應該要原諒加害者,原諒了才可以上天堂。」

那位充滿憤怒的女性說:「我不可能原諒強暴犯、我永遠不可能原諒他們!」

一位因為被強暴而懷孕挺著大肚子的女性說:「被強迫的原諒,並不是真正的原諒。」

一位女性提議:「我們可以要求男性們離開。」然後全部的女性開始笑:「我們從來沒有要求過男性任何東西,然後現在要求他們全部離開?」

看著電影中的對話,我意識到,這些女性所各自代表的觀點和情感,是許多被侵害的人們內心會有的各種聲音與感受。在經歷被侵害後,可能有一部分的你充滿憤怒、想要報復;另一部分的你覺得應該要原諒;一部分的你不敢說出來、繼續維持現狀;另一部分的你承擔著受傷的痛苦與情緒;還有一部分的你覺得是自己的錯;以及另一部分的你對自己沒有反抗充滿評價…。很多時候,我們內心的各種聲音會互相批評、爭執、與拉扯,讓你覺得內心好像有一場戰爭。


看這部電影時,我覺察到內心有一部分對於Mariche這位女性充滿了評價與不耐煩──Mariche就是那位要求大家應該留下來、指責另一位有劇烈創傷反應女性的人。電影中讓我最印象深刻的一幕,就是當Mariche說要留下來、可以留下來反抗時,其他女性抨擊她:「妳的先生長期酗酒與家暴,打妳和妳的孩子,妳有反抗過嗎?妳有保護過妳的孩子嗎?」這些話讓Mariche極度憤怒地喊:「妳以為我有選擇權嗎?」

挺著大肚子的Ona跟Mariche道歉,她說她真心覺得很抱歉,因為Mariche已經承受太多暴力和傷害了,她們不應該再用更多暴力方式來對待她。

以及,Mariche的母親走過來跟她說:「妳說的完全沒錯,妳沒有選擇權,一直以來,妳一直原諒妳先生,因為我不斷要求妳要原諒他。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Mariche的母親開始哭泣、Mariche的女兒也跑過來抱著她哭泣,三個世代的女性一起哭著,感受著世代傳承下來的痛苦與哀傷。

面對被暴力對待的女性,社會上也常常會有許多評價──譬如面對處在家暴婚姻中的女性,大家會批評她為什麼不反抗?為什麼不離開?為什麼不保護孩子?為什麼選擇繼續留下來?這些言語上的指責與批評也都是暴力,我們也持續用暴力方式來對待她們,而忽略了去理解她們處境下有很多複雜的因素,很多時候那些當下她們並沒有選擇權。

而唯有當我們能夠好好的去真正傾聽與理解,轉變才有可能發生。影片中當Mariche被理解後,本來激烈的攻擊與防衛姿態變柔軟了。這一幕,我看到在這個集體做決策的過程中,沒有任何一個人被拋棄,每個人都被好好傾聽與理解,才有辦法繼續往前。


對話過程中,這些女性也談到了原諒。她們的信仰強調要原諒,而她們說:被強迫的原諒並不是真正的原諒;很多時候原諒被誤用,變成了允許另一個人可以繼續傷害妳;她們說,我們必須離開,因為唯有離開這裡,未來才有可能有原諒的可能性。

身為一位心理治療師,我自己不會提到「原諒」這兩個字、也不認為受傷的人一定要原諒、也不覺得原諒了才是療癒。但是我們生活在一個很喜歡強調「要原諒」的社會(尤其在美國),諮商中常常會有個案提到,身邊的親友要求他們要原諒父母親、宗教信仰告訴他們該原諒、或是可以看到社會事件發生時,媒體記者去詢問受害者家屬:你願意原諒加害者嗎?

就如同Women Talking中女性被要求要原諒加害者,這個社會常常是非常匆促壓迫性的要求受害者要原諒加害者。Danya Ruttenberg在2022年九月出版了書籍 “On Repentance and Repair”就是在談論懺悔與原諒,她寫著:我們沒有權利要求任何人應該原諒誰,因為「要不要原諒」是受害者自己才能做的決定,並且,不管要不要原諒,都沒有對錯。

我很喜歡作者在書中強調,很多時候社會強迫原諒是為了鞏固既有的權力和體制──Women Talking電影中的女性被要求原諒,男性們就不需要做任何改變,可以持續維持著壓迫女性的父權主義社會;當我們要求被神職人員性侵的受害者要原諒,就表示教會不需要做任何改變;當我們要求那些被警察謀殺的黑人家屬要原諒,就表示白人至上主義體制不需要做任何改變;當我們要求被老師侵害的學生原諒,學校體制就不需要做任何改變。

原諒了,體制就可以維持現狀。

當然,我也相信當真正的原諒發生時,是一件很美的事情,也需要許多時間,如同Desmond Tutu在著作 “The Book of Forgiving” 中所寫到,受害者需要經過許多療癒,才能決定要不要給予原諒。而我相信,不管要不要原諒,我們都可以療癒創傷、都可以卸下很多不需要再繼續攜帶的重擔。並且,我們也可以開始改變──與其要求受害者要原諒,這個社會更該要求加害者需要懺悔與反思、需要承擔起該有的責任。


在真實事件中的強暴犯最終每人被判刑25年,而電影中的女性們最後決定離開、踏上未知的旅程、改變下一代的命運。我想著, “Women Talking"是個多麼有力量的事情──當本來沒有聲音的女性們開始說話、開始發聲、開始給予空間讓每個人被傾聽,那麼一切,可以變得多麼不一樣。

或許,不管我們現在在哪裡、在什麼樣的狀態,都可以開啟屬於我們自己的 “Women Talking",然後或許會發現,很多現有狀態不是唯一的方式,原來還有另一種選項的可能性,原來世界可以不一樣。


延伸閱讀:

Women Talking──在受侵害之後,要留下來、還是離開? 有 “ 1 則留言 ”

  1. 要求人的原諒,首先在公義的神面前,有徹底的悔改,認罪,並保証不再犯,其次要向被害人認罪,請求原諒,並加倍賠償其在精神上身體上所承受的壓力和傷害,不論在物質和金錢上。

發表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