碩班畢業後,我在當地社區一間處理家暴/性侵的機構擔任專線志工。這間機構提供二十四小時家暴/性侵專線,每天上班時間結束後,就是由一群志工撐起每天晚上六點到隔天早上八點的接線工作。
經過超過一百小時的訓練和演練後,我正式成為了專線志工。每個禮拜我會選擇一天晚上「值班」,專線志工有兩種角色:第一個稱作 “On-line”,這是主要接電話的人,第二位叫做 “On-Call”,如果發生性侵案件、有受害者在醫院時,這位 “On-Call”義工就要在三十分鐘內抵達醫院,提供受害者協助與資源。
每個輪到我接專線的夜晚,我都會非常緊張,把手機音量調到最大聲。某一個我擔任“On-Call”志工的夜晚,我在凌晨三點多被響亮的來電聲叫醒,電話那頭的聲音說:「現在有一位性侵受害者剛被送到醫院,是一位大學女生,需要機構義工到醫院。」
掛掉電話後我感覺到心跳開始加速,這是我義工值班中第一位性侵受害者,我等一下要到醫院急診室面對一位不久前剛經歷性侵的大學女生,我要說什麼?我要做什麼?她現在心情如何?我當時居住的地方是一個大學城,凌晨三點多路上非常的漆黑寧靜,一路上紅綠燈都變成了閃爍黃燈,開車去醫院的路上,我心中感覺很複雜──在這個對我來說寧靜又平凡的夜晚,有一位女孩經歷了重大創傷,她的人生從這個晚上開始一切都不一樣了。
在醫院的細節我已經記不太清楚,但我記得坐在一片亮白的急診室診間內,這位女孩躺在病床上,警察進來問話做筆錄、護士進來做Rape Kit (一套為性侵受害者採集證據的流程)、醫生進來檢查,就這樣不同的人進進出出,從凌晨四點開始到中午十二點結束,離開前我給了她機構資訊、告訴她會有機構員工聯繫她,然後我們在醫院停車場告別,我看著她朝著來接她的朋友車子走去。
離開醫院後,我把資料繳回給機構,身為一位義工,我無法得知後續──她之後過得如何?有沒有得到該有的資源和諮商?有沒有起訴那位性侵她的人?有太多我想問的問題,但我也知道身為義工角色,這些我不該問。擔任志工的這一年,我也學會了如何處理這些「不知道」,每一位專線中另一端的人,不管我們談了多久,當電話結束、我把資料繳回給機構後,我就無法再知道接下來發生什麼事情。每一次結束,我就會想像把些人的經歷收納進一個玻璃瓶,然後將瓶蓋蓋起,放在架上。
這大概是五年前發生的事情,這些年來偶爾想到她時,我也會想著:不知道那天過後,她過得如何?
性侵案件發生後
幾個月前我得知一本即將上市的書叫做 “Know My Name”,這是一本回憶錄,作者Chanel Miller是好幾年前發生的史丹佛校園性侵案件中的受害者。「她就是那位Emily Doe!?」聽到這本書讓我內心很激動,我記得史丹佛性侵案件,我當時花了很多時間閱讀這個案件相關文章和評論,重複閱讀好幾次Emily Doe寫給法官的受害者陳述信(當時我也在部落格上寫了一篇文章: 終止強暴文化,從家長好好教育孩子開始)。
2015年1月17號晚上,Chanel和妹妹以及朋友一起去史丹佛大學一個兄弟會派對,她喝醉後失去意識,被當時史丹佛學生Brock Tuner在校園中垃圾桶旁性侵害,有兩位史丹佛研究生騎腳踏車經過校園時發現,將Brock Tuner壓制報警。在案件發生後,為了保護受害者隱私,警方給了她 “Emily Doe”這個名字,而從那天開始,Chanel Miller的自我消失了,她成為了Emily Doe。
但是就像那天在醫院停車場和那位女孩道別,新聞熱潮退去後,Emily Doe也成為了我另一個收起來放在架上的瓶子,我不知道接下來怎麼了。而 “Know My Name”這本書的出現就像是把架上的瓶子通通打開,那些性侵發生後就終止的時間軸,現在我終於有機會理解──然後呢?後來她是怎麼渡過的?
「完美」受害者在哪裡?
性侵害對一個人的影響有多大?Chanel Miller用了三百五十頁寫她的經歷,我無法只用幾句話簡單描述,但我想談談的是這個社會如何譴責受害者。
性侵害發生後,受害者很常會出現自我譴責的聲音,我記得五年前急診室病床上,那位女孩一直重複地說:「都是我的錯」、「如果我沒有去那個派對就好了」、「如果我沒喝酒就好了」; 不只是她覺得是自己的錯,連警察問話的口氣就好像在暗示這是她的責任:「妳喝了多少酒?」「有喝醉嗎?」「你有說『不』嗎?」如果你去網路上搜尋性侵害新聞,也可能會讀到許多譴責的評論:「誰叫她要去那個派對?」「誰叫她要喝醉?」「她穿什麼衣服?」「為什麼不反抗?怎麼不懂得好好保護自己」。
在書中,Chanel Miller提到了這個社會似乎要求受害者要完美──不可以喝酒、不可以穿暴露的衣服、不可以生氣、要有教養、在法庭上哭泣會被指責「太情緒化」、表現太鎮定會被認為「所以性侵對妳沒有影響啊」、學歷有多高、工作做什麼、以前參加過多少派對、喝醉過幾次、交過幾個男朋友都會被放大檢視,似乎,只要受害者稍有缺陷,她的受害經歷就不重要、不值得被保護。
當我們譴責受害者時,就是把性侵看做一個「單一事件」,我們告訴自己:「就是因為她/他這樣,才會被性侵,這樣的事情才不會發生在我身上呢!」我們認為把自己和受害者區別開了就沒事了,因為只要不是發生在我身上就好。但這樣就忽視了更根本的問題:為什麼加害者會性侵人?為什麼一個人認為另一個人昏迷時可以侵犯他?我們做了或沒做什麼,讓強暴文化得以繼續存在?
數據顯示,每四個大學女性中就有一個會遭受性侵害,如果再加上童年性侵數據(每五位女孩中就有一位、每二十位男孩中就有一位遭受性侵害)、或是成年人一生中遭遇性侵的數據,這些都顯示性侵害非常的普遍。
數據也顯示,被熟識的人性侵的比率遠遠大於陌生人,這些經歷過性創傷的人可能是你、是我、是你每天早上搭捷運或公車身邊站的人、是你孩子的學校老師、是你的同事或主管、是你去買東西時的結帳店員…,當我們譴責受害者,就讓更多經歷性創傷的人繼續背著羞愧與自責、不敢說出來。當羞愧在心中滋長,就沒有空間給其他情緒、沒有空間給復原與療癒。
我們都可以成為那兩位腳踏車騎士
史丹佛性侵案件有一點很特別的,就是有兩位目擊者。當時身為研究生的Carl-Fredrik Arndt和Peter Jonsson那天晚上騎腳踏車經過校園,遠遠看到「一個人壓在另一個完全不動的人身上」,他們直覺不對勁於是上前查看,Tuner起身逃跑,被Arndt和Jonsson追上制伏。將Brock Tuner壓制在地上後,這兩位研究生對著Tuner大罵:「你到底在幹嘛?你覺得這樣做是對的嗎?」(“What the fuck are you doing? Do you think this is okay?")
而每當Chanel覺得是自己的錯、陷入網路上指責她的聲音深淵時,她就會提醒自己:有兩位腳踏車騎士對著Tuner大罵、替她站出來,於是,她開始練習在腦中加入一點Arndt和Jonsson的聲音。
對於許多性侵受害者,在性侵發生的當下,如果有個人可以出現制止、然後對著加害者大罵:「你到底在幹嘛?你覺得這樣做是對的嗎?」或許一切會不太一樣。但很可惜的是,大部分的人經歷性創傷時──不管你當時是個小孩還是大人──並沒有人替你站出來。
但光是知道世界上有這樣的人,知道有人會願意做出行動來制止,就讓我感到充滿希望。
或許我們都可以練習成為這兩位勇敢的腳踏車騎士、成為那個新的聲音──不管是在網路上、或是實際生活中,我們可以告訴受害者「這不是你的錯」、可以在察覺異狀時有所作為、不再沉默或是視而不見、可以對著加害者大罵:「你到底在幹嘛?你覺得這樣做是對的嗎?」
如果你/妳曾經經歷性創傷,當心中「都是我的錯」的聲音越來越大聲時,或許你也可以練習開始加入一點新的聲音──來自Arndt和Jonsson的聲音,以及知道這世界上有人會捍衛你、會為你站出來。
這兩位腳踏車騎士追上逃跑的Tuner並將他制伏,這是許多人眼中非常有男子氣概的行為。對我來說,我看到更有男子氣概的,是Arndt和Jonsson去追Tuner前,先蹲下確認Chanel的生命安全;是Jonsson向警方口述經歷時,哽咽哭泣,需要數次停下來深呼吸才能繼續說話,因為他對於發生這件事情實在感到太難過。而這兩位史丹佛研究生來自瑞典,這個全世界推動性教育、性別平等最成功的國家。在他們身上,我看到對人的尊重、勇氣、以及願意展現情緒與脆弱。這兩位瑞典人教我們:要採取行動、要說出來、要保護處在弱勢狀態的人、讓這個社會更安全是我們每個人的責任。
讓我們一起編織起網子,讓受害者可以安心倚靠
我很感謝Chanel Miller寫了這本書,讓我能聽見她的聲音、看見許多性侵受害者無法說出來的聲音,這本書也讓我再次看到一個人可以有多麼大的韌性和勇氣。對於每一位來到我諮商室中的個案,我也都是這樣覺得──能夠渡過每一天、能夠走回過去處理傷痛、能夠談論、能夠展現脆弱、能夠去碰觸情緒,我不斷在每個人身上看到強大的生命力和復原力。
這本書也讓我看到人性可以多麼善良與美麗。當Chanel Miller的受害者陳述詞在媒體上公開後,她收到成千份來自世界各地手寫的信和卡片,還有難以數計的留言和電子郵件。Chanel也在書中寫著,2018年9月23日晚上,帕羅奧圖大學 (Palo Alto University)教授克里斯汀‧福特(Christine Ford)要出庭作證被性侵的前幾天,有數千名支持者手裡拿著蠟燭、夜晚在街道上,舉著牌子站出來支持福特教授,這些人反覆吟誦著 “We are her, she is us" (我們就是她,她就是我們)、"We believe you" (我們相信你)。經歷過性侵的人是你、是她、是我、是我們,這是我們每一個人的事。
這也讓我理解到,我們每一個人的話語和行為,都有一點點力量可以將另一個人扶起、當另一個人的庇護盾牌;當世界各地的人可以連結在一起,我們可以一起織起一個網子,讓性侵受害者可以安心倚靠、休息、再往前行。
如果妳/你曾經經歷性創傷,我想跟你說你並不孤單,我會和你站在一起、世界上有很多人和你站在一起、有很多人會願意保護你、為你站出來。而當妳/你準備好時,我也期待妳/你的故事和聲音可以被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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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nel Miller的媽媽來自中國,是一位作家,她的爸爸目前是一位退休心理治療師,Chanel Miller的中文名字叫做張曉夏 (Zhang Xiao Xia),若想閱讀更多可以參考下列列出的延伸閱讀。
*Know My Name這本書中文版上市了,中文版叫做《這是我的名字》(野人出版,2021)
*在這本文章中我使用「受害者」這個詞,每個人對於受害者或倖存者的定義不同,我通常我沒有一定要用受害者或是倖存者哪個詞,而是看你想要用哪個詞。但不管你選擇用受害者或是倖存者,曾經發生在你身上的事件都不會定義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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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閱讀:
- Know My Name by Chanel Miller
- Chanel Miller在2016年寫的Victim Statement: Here’s The Powerful Letter The Stanford Victim Read To Her Attacker
- Oprah訪談Chanel Miller影片
- I am with you–Chanel Miller
- Chanel Miller reads her entire victim impact statement
- Chanel Miller網站
- Chanel Miller Reads Powerful Poem About Sexual Assault Survivors at Glamour Women of the Year Awards